獨家》無中生有的影像哲學 —— 章光和與數位攝影的再定義

「夢,是攝影拍不出來的。」章光和這句話,不是對攝影的否定,而是來自一位影像創作者四十年實踐後的深刻反思。在他的創作歷程中,攝影從來不只是捕捉現實的工具,而是一場關於觀看、技術與意識的辯證。從銀鹽到數位、從紀實到生成,章光和不僅是技術實踐者,更是影像語言與觀看邏輯的思想者。
2025年4月18日,國立台灣美術館與國家攝影文化中心於台北舉辦《台灣攝影家》系列第八輯新書發表會,推出許蒼澤、蔡明德與章光和三位攝影家的專書。作為本輯書系主角之一,章光和的創作歷程,不僅映照出台灣當代影像藝術的演變,也揭示了一種從「攝」到「造」的思想轉向。

他不再以鏡頭直視現實,而是以數位科技為創作語言,試圖重構影像與真實的關係。他相信,攝影不只是觀看世界的方式,更是一種思考世界的可能。
1990年代初,當數位影像尚未獲得主流藝術界接納,章光和已開始進行Photoshop圖像合成與後製實驗。他是台灣最早以數位操作作為創作核心的攝影家之一。這些作品不再依賴鏡頭與現場,而是透過圖層與編排,拆解單一視角與線性時間,挑戰攝影「源於實景」的假設。
相較於傳統攝影對「決定性瞬間」的迷戀,他的影像創作是後設而觀念性的。他不再是影像的見證者,而是圖像語言的建構者。在他的作品中,攝影不模擬現實,而是在視覺與符號的編織中,探索影像如何以思想為軸再生。
在他看來,攝影是一種思想的運作,不只是觀看的藝術。他藉由數位媒介,鬆動攝影作為「事實證明」的功能性,將影像引入主觀意識與抽象敘事的領域。
章光和對攝影本質的質疑,並未止步於數位暗房。1994年,他以掃描器作為創作工具,展開《植物誌》系列創作。植物不再由鏡頭捕捉,而是直接放置於掃描器上完成「拍攝」,不需光圈、快門,也無現場光源。他顛覆了傳統攝影對「曝光」與「取景」的依賴,提出了新的觀看可能。
2014至2015年間,他於輔仁藝廊發表《繪畫性植物誌》,展出《植物誌二》等作品,畫面細膩呈現植物紋理,甚至保留掃描過程中殘留的灰塵與指紋。他稱這些為「數位影像的靈光」,是一種關於原真性的逆向回應。
在《數位人體美學》中,他更進一步捨棄一切感光裝置,改以建模、程式與審美邏輯「生成」人體影像。這些作品並非拍攝而來,而是經由演算法與想像力所誕生。他稱這種創作為「非直接攝影」——不透過鏡頭、不依賴可見對象,由技術與思想共構圖像的存在。
2023年,章光和確診癌症。然而,他並未停下創作腳步,反而將更多心力投注於AI影像生成的實驗。他每日僅睡四小時,幾乎執念般地生成影像,只為實現數十年前未竟的創作構想。
他與AI模型合作,透過文字提示引導生成圖像,不斷試探想像被視覺化的邊界。他所追求的並非冷酷的技術準確,而是在人機協作中,觸摸那可能為夢塑形的模樣。「夢,是攝影無法拍出的;但AI,也許可以生成夢的形狀。」這是一位創作者對未來的深刻凝視。
在這些影像中,我們看到的是非線性的敘事、混融的符號與夢境般的肌理。它們不再現實,而是創造出新的觀看語境。攝影,在他手中,早已超越了光學裝置的限制,成為一套思想與技術交織的生成系統。
章光和的實踐提醒我們:當攝影不再依附於物理實景,攝影是否仍為攝影?在AI、大數據與自動生成影像迅速蔓延的當代,這樣的提問愈發迫切。他的創作,不只是形式上的革新,更是對視覺倫理、創作權與媒介邏輯的深層探問。
他並未否定傳統攝影的價值,反而多次幽默地說:「祝傳統攝影長命百歲。」這既是對手工攝影式微的感慨,也是一種對珍貴創作精神的緬懷。他相信,唯有攝影不斷辯證與重構,才能在變動的媒介時代中持續發聲。
章光和所代表的,不只是數位影像的實踐者,更是一位行動中的圖像哲學家。他持續在觀看、演算與意識的交會點上創作,回應這個既能生成一切,也能質疑一切的時代。
新書發表會當日,還有一段小插曲,章光和雖未在致詞中提及,卻令他深感動容。活動開場的現代國樂團,在尾聲時特別演奏了他鍾愛的重搖滾樂團KISS名曲〈I Was Made for Lovin' You〉。用國樂詮釋搖滾,衝突卻不失創意,也讓整場活動在文化錯位中迸發出奇妙火花。
雖然略帶違和,卻展現了主辦單位對他喜好的貼心呼應,也是一份誠意滿滿的致意。對章光和而言,這是一場來自藝術同行的默契回應,也是一種音樂與創作信仰在形式上的相遇。
章光和以攝影藝術家的敏感與思想者的執著,證明影像不只是技術的競技場,更是一場觀念的革命。當影像可以「無中生有」,我們終於理解,攝影的本質從來不只是再現,而是意識的展現,是對世界無盡提問的開始。
未來的影像藝術,可能更加虛擬、更加自動、更加抽象。但只要還有像章光和這樣的創作者,我們便得以相信:攝影,依然是一種深刻的觀看,一種誠實的想像,一種與世界不斷對話的方式。